这个夏天抑郁和悲伤，慢慢放下

无情戏子

　　（一）

出青海，入甘肃。大地的色系逐渐转变。麦田闪退，牧场消失。浓郁的黄，饱满的绿，倏忽不见。取而代之的是光秃的山、裸露的地。大地母亲换上了她最素朴、最本质的衣裳：天宇高远，大地苍黄，群山静默，无尽苍凉。至张掖丹霞，大地的风貌，又是另一种浓郁：赭褐、棕黄、鸦青、靛蓝、赤红、苍灰、米白……诸色交织，五彩斑斓。可是，浓而不烈，艳而不丽。它是沉甸甸的厚重和实笃笃的温暖。



如果说青海是一幅油画，饱满浓烈，明亮炽热，那么甘肃就是一部版画。大地母亲，以风霜为刀，以土壤为版，蚀刻出一幅大气淋漓的旷世之作，深刻，拙朴，厚实。


（二）


凭谁问，何为敦煌？

是飞天舞蹈时裙裾带起的尘埃？


是驼队远去后铃声捎来的梵音？

是戍卒离去时酒杯满盛的乡情？

是迁客归来时衣襟洒落的泪痕？

……


“敦，大也；煌，盛也。”敦煌盛世，丝路咽喉。这个丝路重镇，曾经风云际会，见证了古老的中华帝国和广袤辽阔的的中亚地区，无数的历史变迁和盛衰荣辱。“华戎所交，一都会也。”


七月，仲夏。我的长裙锦衫，犹带着江南的绮丽明秀，可是，行走在古旧的城，仄仄的巷，我的心，如塞北的茫茫戈壁，空旷，辽远。


我穿着红色绣花鞋的双脚，踩过每一块青砖地面，地面上，镌刻着无数诗词、歌赋、历史、典故，我一面走，一面读，读出一个博大的边塞，读出一个厚重的敦煌。文化在每一条街巷、每一面道路上流淌，一如千百年前，无数的人潮、无数的足迹在这地面上流淌。想像，千年前、百年前，踩过这地面的每一双脚，军履，胡靴，布屦 ，木屐，草鞋？他们的步伐，匆匆，迟缓，步履，沉重，轻快？岁月风霜，千年不减，时间烟尘，万载不休。当朔风和黄沙，蚀尽最后一丝荣光，敦煌，终究无法跳出盛极而衰的宿命。车马不见，人潮不见，纷争不见，单只剩下，一座古朴的城，平静，祥和。


这一座城，衣袂飘飘的飞天正轻歌曼舞、笑迎四方宾朋；镂空的窗、古典的门、精致的路灯，随处可见；这一座城，槐花落满小径，小店内羊肉熏香四溢，每天早上八点所有单位一律集体做健身操：一、二、三、四，二、二、三、四；这一座城，杏皮水不酸，李广杏很甜，黄瓜当然很粗壮，至于夏家合汁店的羊头嘛，哇噻，韵味；这一座城，雅丹地貌绝，阳关玉门关屌，莫高窟简直高大上，再在鸣沙山上撒把野，那叫一个爽！这一座城，南方人来了说干，北方人来了说热，可是我身边土生土长的范师说：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！就连水英的好友大卫先森国外生活多年，一提起家乡也是乡情难忘泪涟涟……这座城，叫做敦煌。这一座城，是你，是我，是一生的执著，是一生的念想。


（三）

“它是一种聚会，一种感召。它把人性神化，付诸造型，又用造型引发人性，于是，它成了民族心底一种彩色的梦幻，一种圣洁的沉淀，一种永久的向往。”多年以前，读《文化苦旅》，我记住了这段描述莫高窟的话，并把这个名字深深刻在心底。


而今天，莫高，我怀着朝圣一般的心理，千里迢迢，要来一窥你神秘而庄严的面容。风尘仆仆一路走来，疲惫艰辛的旅程，炙热干燥的天气，提前十天预定也一票难求的困难，都无法阻止靠近你的步伐。可是越靠近你，我的内心为何越是惶恐。


佛法、艺术、历史、文化的交融汇集，一千多年信仰和信念的层层累积，千佛之洞，我该用怎样的心情来瞻仰和膜拜？艺术殿堂，短短几个小时，我又该从哪个角度来欣赏和感悟？球幕电影足够先进，解说员的讲解足够详细，8个实体洞窟的参观也足以体现莫高窟的艺术水准。可是，我走进去，几个小时之后，又走出来，像做梦一样，神情恍惚。


我没有记住那些专业术语，什么绿壁画、中心塔柱窟、木骨泥塑、经变画……我的眼前只有色彩在流转，只有线条在交织，只有佛像在微笑，还有，还有无数飞天正持练当空、轻歌曼舞……尤其无法忘却盛唐洞窟：在这里，春风浩荡、禽鸟高歌、繁花漫卷；在这里，每一尊雕塑都有脉搏和呼吸，他们浅笑、轻吟、低叹、娇嗔……


又或许，在这里，什么也没有，只有生命在蒸腾、信仰在发光。或者，只有，美，渲泄在天地之间……


（四）

我知道，风，没有颜色，

我知道，风，没有形状，

我知道，风，谁也看不见它。

可是，我知道，风，有模样，它，就是雅丹。


雅丹，魔鬼城。这里是生命的禁区，世界荒芜，寸草不生。这里是苍凉的极地，天地间永远只有两种颜色，褐色的砾石沙海，黄色的黏土雕像。


只有风，只是风，成为这里亘古不变的主宰。自由不羁的风，像一个帝王，君临天下。它，气贯长虹，席卷过空旷的大漠，在每一垛土堆之间回旋、穿梭、冲撞，击打，那些土堆，面对劲风肆虐，隐忍不语，顽强抵抗。风不高兴了，发出“呜--呜--呜--呜--”的怪啸，加大力度，拳打脚踢、横冲直撞，它发誓，要把这些土堆，变成自己想要的模样，这个顽固的家伙，有足够的坚韧和恒心，一年，一百年，一千年，一万年……70万年过去了，终于，大功告成，大漠狂风这把锋利的刻刀，终于将这里雕成千姿百态、错落有致的岩沙奇异形体：高耸如教堂，厚朴如蒙古包，雄壮如千万舰艇，秀美如孔雀开屏，温顺如骆驼，桀骜如雄狮，只要你敢想象，像什么的都有。


烈日炙烤，砂砾滚烫，温度将近50度，我们在魔鬼城绕了一圈，热浪裹挟之中，人开始有轻微的眩晕，英裸露在外的小腿肌肤立即变成深红色，大家手忙脚乱，忙不迭上了观光车。


汽车驶远，回望黄沙中峥嵘的雅丹，我喃喃道：前面就是罗布泊，风来的地方，叫做楼兰。


（五）

茫茫戈壁，漫漫黄沙，无边无垠，铺天盖地。触目所及，没有半丝绿色，没有一点人烟，也看不出任何生命活动的痕迹。你的心里，浮现的是“荒芜”“悲凉”“广阔”“雄浑”诸如此类的形容词。可是，苍凉久了，雄壮久了，你也会觉得单调。你揉一揉因长久盯着窗外而酸涩的眼睛，觉得有点累。

可是，突然，在你的前方，出现一个建筑，一座黄土垒就的高台，正方形，在七月大漠炽烈的阳光下巍然挺立。你以为是海市蜃楼，这一路上，你已领教了它的神奇：高楼，大海，船舶、舰队……瑰丽奇伟，可是转瞬即逝。你想，不过是蜃楼而已。可是身边的范师说：“喏，那是玉门关，下去看看。”他的语气那么平静，可是你如闻惊雷，“玉门关，玉门关，这就是玉门关？！”

你的脑海中，突然就出现了那么多画面：“武帝雄图载史篇，长城万里遍烽烟”，这就是印证汉武大帝征伐四方丰功伟绩的玉门关？“但使龙城飞将在，不教胡马度阴山”，这就是见证汉朝大将北击匈奴战功赫赫的玉门关？”“千载琵琶作胡语，分明怨恨曲中论”，或许，它还是聆听过昭君悲怆倔强《出塞曲》的玉门关？“羌笛何须怨杨柳，春风不度玉门关”，当然，它更应该是凝聚着千年以来无数戍边将士哀怨情愁的玉门关……可是眼前， 这座四方形小城堡，耸立在东西走向戈壁滩狭长地带中的砂石岗上，这么普通、朴实、不起眼。

曾经的金戈铁马、军旗猎猎呢？曾经的商队络绎，使者往来呢？曾经的驼铃悠悠，人喊马嘶呢？曾经的驿路往返、鸿雁传书呢？大漠沉默，关塞不语。你，登上古关平台，举目远眺，四周戈壁遍布，沟壑纵横，乱石蜿蜒，烽燧兀立，百感交集，千古江山、英雄无觅；千秋伟业，兴亡不见。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，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啊……

（六）

有时候我要长风万里


有时候我要归于内心


有时候我要抹去自己身上所有身份的痕迹


就只做一个纯粹透明的人……


出发，跋涉，抵达，回归


最终所向并非为了抵达某处


而是，洞悉和获取一个新的自己


在寂寞的空旷的长风浩荡的西北，这个夏天的我，渐渐将那些疑虑和迷惑，那些关于生死谜、骨肉情的抑郁和悲伤，慢慢放下。西北的空旷，栖息了我的疲惫；西北的苍凉，容纳了我的苍凉。当飞机掠过敦煌上空，俯瞰苍穹下，平沙漠漠，天地辽阔，不禁愉悦微笑：好天气，也无风雨也无晴。睡一觉吧，醒来，就到家了。


“西北是用来放空的。”英的朋友这样说。诚如斯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