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是败给了年龄

davidbaico

　　三十六年的恩恩怨怨
（写给天堂的老爸）


如果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，那我觉得，儿子就应该是他上辈子的仇人。这种感觉，是我发现他挂在门后的那块小竹板之后才有的。

也许是为了避免在打我的时候，不再出现一时找不到合手的刑具的尴尬；也许是家里那些笤帚，刷子，鸡毛掸子都被他打断了把，或许出于经济方面考虑，他特意为了我配置了这块竹板。

当我怀着及其复杂的心情把那块小竹板从挂钉上取下来之后，我惊奇地发现，这块小竹板可谓是为我量身定做。我大致目测了一下长度，以他的身高，把这块竹板拿在手里，举起，落下，其落点正好是我屁股的位置，而打磨光滑的表面，估计就是为了防止他匆忙取下的时候，别伤了手。更为叫绝的就是，竹板两端都有一个微微翘起的弧度，这就保证了在其落在我屁股上时候，有很好的着力点......我用它对着我的屁股轻轻拍了一下，不疼！我又稍稍加力，不太疼！我加大力道，这回疼了，而且火辣辣的疼。我当时差点哭到那，这还是我亲爸爸吗？

第一次领教这块小竹板的厉害，是因为写阿拉伯数字2。当时上一年级的我刚学会写1，他就忙着教我写2。拔苗助长是他的强项，要是我会走路，他也许会让刚下生的我自己去买奶嘴。显然，写2要比写1难多了，写了好多篇2，但每个2 字在我笔下都像伸着脖子拖着长长尾巴的小鸭子，这使他有些不乐意，几番示范无效之后，他开始喘粗气，说话也变得声嘶力竭。我知道这是他发作的前奏，但我不会跑，更不会妥协，我有一个火爆倔强脾气的老爸，而我遗传了他的倔强有过而无不及，用四奶奶的话说，我十次挨打九次半是因为倔，有时只要我哀求一声，或者认一下错就会避免，但我从来没有。

终于，在一个比一个难看的小鸭子面前，他爆发了！他先是在我胳膊上狠狠地打了一下，然后气急败坏地奔向门后，迅速地取下竹板。这使我有些意外，看来我之前在竹板绑线上做的手脚没起任何作用。我屁股不自觉地抖动几下，因为我已经测试过竹板的厉害。

他把我的小凳子撤掉，先是轻轻地打，他每打一下我就创作出一只小鸭子，随着他力度的加大，我的小鸭子也越来越难看。屁股刀割一样疼，但我一点没有怕 ，当心理满是怨恨的时候，他的暴跳如雷气急败坏都显得那样滑稽。那时，他正是诸事不顺的时候，因为吸毒，由六食品厂数一数二的糕点师，沦落为烧锅炉的，而以前享受的在厂吃住的待遇也被取消。所以他的脾气出奇的大，而发作的对象不但是家里的鸡鸡狗狗，还有母亲和我。

和每次战斗的结果一样，依然是适时出现的四奶奶，用她那拐杖愤怒的敲击地面，制止了他的暴行。而他依然是气急败坏，两手发抖，我倔强地撅着红肿的小屁股，还不停地写着2字，只是那些歪七八钮的2 字，被我狂飙的眼泪浸泡的变的形状，就像一群找不到妈妈的小野鸭子。

两强相遇勇者胜，而两倔相遇就不那么容易分出胜负了。即使那次震撼的合作，也丝毫没有让我们变得亲近。

他是坚决不让我和久子混在一起的，他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，近朱者赤近墨者黑。所以傻傻的久子是我最不适合一起玩的孩子。然而，久子却是我最离不开的玩伴，他不但对我言听计从，而且是我最得意的小跟班。为这，我好几次差点挨他打，直到那次久子被久子爸追打，我才得到了他的特赦。

那天，久子杀猪一样嚎叫着跑进我们院里，进门就要我救救他，他后面紧跟着醉醺醺的久子爸。自从久子妈跟一个上海人跑了之后，久子爸经常打骂久子，而且一次比一次狠。久子爸一把捉住他的衣领，使劲的往外拖，嘴里还不停的骂骂咧咧，久子用手护住头，杀猪一样地嚎叫着。看着久子可怜的样子，对这些仇人的不满瞬间爆发，我死死地拉着瘫在地上的久子，大声地哭喊：不行！不行......呜呜......久子爸丝毫没有理会我的喊叫，反而来了劲，他把久子按倒，就地一顿狂踹。心被揪下来的感觉，我把自己横在他们中间，大腿上重重地挨了几脚。原来，天下的父亲打人一样疼，只不过我老爸用竹板，久子爸用的是脚。

这情景，正好被从外面回来的老爸看见，他一把抓住久子爸，继而一声怒吼：刘歪脖子！你他妈敢动我儿子？两强相遇勇者胜，久子爸显然在这次和父亲的对决中输了底气，他被老爸推两个趔趄之后，赶紧说好话。原来，强势，只是对自己的儿子！虽然他这次替我解了围，但我心里一点没有感激。

最初的记忆，老爸还是和蔼可亲的，他经常把我高举头顶，叫我老丫头，还经常给我买甜甜的糯米糖，还经常让我骑在他的大马.......然而，这一切随着他的事业不顺而改变，那时他迟到早退，和领导打架，还和母亲怄气......一切一切的原因就是他学会了吸毒。他成了我们家的仇人，好多值钱的东西都被他卖掉，他成了我的仇人，一不顺心就会对我举起那块竹板。

以后的日子，我始终对他憋着一口气，他所推崇的都是我所颠覆的。他要我好好读书，我却和大林他们一帮小混混混在一起，看他戒毒那么费劲，我故意吸烟，然后当他面戒掉，他说赚钱不容易，我没到二十岁就承包酱油厂给他看......我就是证明给他看，你是一个失败的人，你不是一个合格的男人和爸爸！

所以，我们两人的冲突几乎每天都在上演，不同的内容，但是及其相同的结果，他每次都被我的不服气的暴跳如雷，然后是双手发抖，继而气急败坏......这就是我要的结果，为了跟他受苦受罪的母亲还有我自己血仇。

在我一次次的复仇中，他终于败下阵来，确切点说，他是败给了年龄。那天，大林和几个生意上的朋友在我家里喝酒。不知为什么，那天他异常兴奋，不停地给我们斟酒，还不时地夸我几句，看我的眼光也及其温和，就像欣赏他的一件作品.......这些反常的举动我应该有所意识，但是我没有，当晚，他就因为脑出血住进医院。

对到躺在床上沉睡不醒的父亲，我的泪水就像滂沱的大雨，这吓坏了一旁的儿子。我不知道为什么泪水来的这么凶猛，那是血脉相同的父子亲情，也是几十年压抑的爆发，更是怕突然失去对手的彷徨.......

病好的老爸，变得像一个听话的乖孩子，吃饭的时候，我只给他到一小点点酒，他虽然不甘心的看我把酒瓶拿走，但还是顺从的一小口一小口认真的品。洗澡的时候，他紧紧的抓紧我的手跟我慢慢走进卫生间。然后顺从的让我帮他脱衣服，打香皂，搓洗......他对我充满信任和依赖，他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，那是我以前很少见到的笑，笑的那样温和，笑得那样可亲。面对这个“乖孩子”，我的眼泪忍不住一次次狂飙，不知为什么，突然特别特别怀念挨竹板的那个时光......

病后的八年， 是我们相处最融洽的时光，总爱在我面前晃荡的“乖孩子”，怎么也让我恨不起来。他以最温和的姿态面对他的家人和亲朋，他不但为母亲做饭，还经常做些拿手的糕点送给他的儿女，他戒掉了毒瘾，还戒掉了烟，甚至戒掉了暴跳如雷的坏脾气......只是，这种融洽只有短短的八年。

三十六年的恩恩怨怨，在父亲的又一次脑出血之后结束。然而，我们的战斗却没有停止过，只是战场转在了我的梦里，每次战斗我都会在泪水滂沱中醒来，我发现，他真的很爱我，他的爱一直都在！